十一、留宿小镇
汤嘉莉当天没有回鼓山坳,不是因为恋家要与父母叙谈,而是心中有结。这个结她要解开,调查清楚,了解细致,去伪存真,最后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,这就是谢庭雨和上海知青沈丽娟的关系。两人相识多久,接触交流动态,以此来判断两人关系发展的趋势。汤嘉莉不愿做糊涂女人,她鄙视那些庸俗痴情的女孩,一旦坠入情海分不清东南西北辨不明方向,风花雪月卿卿哦哦,以致她心目中那个白马王子与别的女孩同床共枕全然不知,直到结婚请帖送到她的手中,上面女主人的名字换成她人,才如梦初醒恍然大悟,寻生觅死闹得死无活来。小镇人精明,最崇精明会算账。黄金有价情无价,虚无缥缈抓不着看不见的感情,却凝聚着灵与肉的结合,伴随着生命一同成长,这样贵重的东西她岂能轻易贸然的投入。她需要摸着石头过河,谨小慎微循序渐进。即使遇到沟壑暗流的险情,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惨不忍睹。了解情况的最佳人选是杨小军。
汤裁缝汤婆娘见女儿主动留家过夜,自然兴致勃勃喜形于色,想着法儿靠近女儿操说几句贴心话。汤嘉莉还像以前那样,不言不语做着她自认为份内的三件事:缲衣边,扫店堂,擦灯罩。当她最后一件事做完后,天色已经上麻麻影。便说:“我出去有点事。”
“大白天不办事?天黑了冲出去,家家都关门了。”汤裁缝不高兴。
“大男人长着婆婆嘴,女儿大了有她的自由。”汤婆娘见不得男人婆婆妈妈样儿,为女儿说话。
清流街还是老样儿,供销社综合商店按点上下班。这些公家的铺面为了显示气势昂扬,有意在临街的正面竖起一面高高的屏风,中间水泥做成的五角星涂上红漆,四周放射光芒,显示小镇时代的气息。作为小镇的主商业区,太阳挂在西山头一杆高关门打烊,整条街冷冷清清。只有几家代销店,一米见方的窗洞透露出微弱的灯光。住家住户的居民虽然敞开着大门,乌灯瞎火。一家人围着院子或是窝在锅屋里吃饭。贪玩的孩子还在巷口玩耍躲猫猫游戏。几条无家收养的野狗懒懒散散走动。其中一条母狗可能走槽,几条公狗争风吃醋犬吠不止。体格健壮的黄狗占据上风,与母狗链接一起。顽皮的男孩子丢下猫猫游戏,转而拿起棍棒,当起恶僧法海摧残黄狗与母狗的一段奇遇良缘。除此而外,清流街一片死静。
汤嘉莉径直走向社政府。社政府坐落在街西,偌大的院子一分为二分成办公区和家属区。办公区前中后三排带廊檐的瓦房,一二排为行政部门,第三排是党委机关。家属区有草屋瓦房之分,明显看出时代建造的痕迹。办公区与家属区一道围墙隔离,建有门楼,上班时两扇木门打开,下班关闭上锁。两者之间一块场地,辟一处做篮球场。晚上有时放露天电影。社政府的大门经过改造,原来沿街处一排草屋,中间一间两面墙打通,形成一个走廊。近二年革命形势的需要,走廊窄小革命群众行动不便,扒去两间草屋,安装两扇铁门,既气派又宽敞,再配挂“**清流公社委员会”“清流人民公社革委会”两块招牌,显示出公社一级党委政府的权贵。
汤嘉莉对公社大院并不陌生,小时候经常和小伙伴到这里玩。大门过道夏天真凉快,微风徐徐从过道穿行吹在身上凉爽舒服。她们这些小女孩窝在墙角处抓石子玩。石子从清流河湾捡的,挑选般般大的个头,一把能抓下十颗为最佳。玩石子有瘾常常误了吃饭时间。长大了忙于学习兼顾店铺下手活,公社大院来玩的次数逐渐稀少。公社大院给她印象深刻还是重要会议召开的那天晚上。她清晰记得一九六九年四月一日,公社的大喇叭早早开通,喇叭里一遍遍重复着:“**人民广播电台,**人民广播电台,二十点整有重要新闻广播,敬请广大革命群众到时收听。”公社大喇叭分别在清流街东西头电话桩上安装两个,高音音量高昂。汤家围坐在锅屋里吃饭,汤嘉莉耳鼓被震得嗡嗡响。烦死人,三天两头的重要新闻,重要多了也不成为重要。汤裁缝板着脸说。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废话,多吃饭少讲话。街巷口摆花生瓜子摊的许跛子因说错一句话,被定为反动分子,带高帽子游街三天。要不是看在他年老人残,非的拉去生产队里循环游斗。乌嘴骡子卖驴价钱,坏就坏在嘴上。汤嘉莉倒吸口凉气。
汤嘉莉吃过晚饭,去公社看热闹。公社大院灯火辉煌,电影队的发电机启动,院**电线杆子吊挂几盏气灯,把大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。临时搭起的会台,张贴毛**画像,上檐悬幅横标:热烈祝贺**“九大”胜利召开!公社党委政府的领导到齐。税务所、邮电所、供销社、食品站小镇上的首脑机关头头一个不少。锣鼓队、秧歌队整齐排列。革命群众分成工农商学兵方队。北京时间二十点的笛声响过。高音喇叭里传出男播音员浑厚高亢的声音,全文播诵新闻公报。公社大院沸腾了,万炮齐鸣,锣鼓喧天,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。汤嘉莉被火爆的场面感动,自动加入欢呼的行列。那晚公社大院嘈闹到午夜。疯狂激动高昂的场景,汤嘉莉记忆犹新。
杨小军家住在家属区,家属们上街买菜走巷道。汤嘉莉不愿进杨小军的家,惊动他的父母。做上人的都是婆婆妈妈。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,应杨小军三番五次的邀请,汤嘉莉抹不过情面,到她家玩过一次。杨小军的妈妈慧姨简直当贵客一般看待,忙着端出糖果花生嚷着她吃。
“莉莉你和咱家小军从小一块儿长大,又是同班同学,青梅竹马两小无猜,不要显得生分,经常来家玩。再说你们在一起,学习上可以互相帮助,不懂的问题商讨切磋,对学习大有帮助。”慧姨边说着话,那眼睛像带勾的刺,在汤嘉莉的脸上不停地睃视。“女大十八变,越长越好看。嘉莉明儿给慧姨做儿媳妇吧。”
汤嘉莉羞的血管膨胀,脸色绯红。从那以后她再不愿意去杨小军家。有时在街上偶尔遇到慧姨,她会主动向汤嘉莉打招呼:“嘉莉最近怎不去我家玩啦。慧姨一人在家孤单总想找人说说话儿……”她“嗯嗯”地应敷,然后瞅出空挡迅速离开。
慧姨说来也是老回乡知青,念书到初中毕业,家庭困难回乡种地。后来和高中毕业的杨委员结婚。杨委员在“四清”运动被抽调工作组,转干成为国家干部,再一步步升任公社党委委员,分工负责宣传知青工作。慧姨年龄大了,又拖儿带女家里离不了人,便做起家庭妇女。汤嘉莉有时和杨小军聊天。说慧姨做家庭妇女屈料了,论她的水平,当个公社妇女主任绰绰有余。杨小军说,咱妈原来就是大队妇女主任,她常说是我们这些孩娃耽误了她的前程,如果一直在工作,“四清”运动结束,她也能转干。
汤嘉莉报名下放,杨委员接过她手中的户口本,久久凝视,半晌才开口。和你父母商议好了?汤嘉莉说,我的事情我当家。杨委员叹口气。老汤聪明一世糊涂一会,知青下乡举国一场政治运动。全国老三届一刀切,成千上万的学生都能插队,惟独你宝贝女儿心疼。你要是和小军首批下放……杨委员欲言又止。嘉莉,振作精神,不要背任何思想包袱。到农村好好干,争取当先进当模范。小军会经常看望你的……那眼神和口气,汤嘉莉明白,杨委员早把她和杨小军捆缚在一起。只要做杨家的儿媳妇,任职知青办主任的老公公不会不问事。汤嘉莉曾经有过这种想法,她对杨小军有好感,两人也能谈得来有着共同语言。当她试图将感情深入一步,她顿时醒悟,她与杨小军的感情只是局限的儿时朋友同学知己的层面。握手拥抱甚至开玩笑式半推半就的亲吻,她竟然没有一点点感觉。好比左手握住右手,上唇贴着下唇。更谈不上心情激动心潮澎湃如痴如醉。好在杨小军懵懵懂懂,并不如饥似渴的追求,依然我行我素当作朋友相处。
汤嘉莉对杨小军的父母敬而远之。
汤嘉莉在公社的院门外伫立片刻,她盼望这个时候杨小军从板桥队回来,或是从办公室往外走出,她站立的位置必经之路。天色黑透了,公社大院里偶尔走出一位工作人员,汤嘉莉侧身靠墙,再看看背影不像杨小军。她猜测这个时候杨小军会做什么。板桥现场参观应该早结束,县城和外地的参会者要赶回去。再说板桥队又有什么好的参观,除非看看样板田知青屋。上海知青的住所清洁整齐,知青劳动生活井然有序。杨小军不会待在板桥队的,不在办公室就在家。她决定去办公室探视。杨小军告诉过她工作地点,文书管理报纸收发,文件归档报送,还有日常杂事,进院子革委会办公室的头一间。汤嘉莉战战兢兢生怕遇到熟人。整排的办公室漆黑一团,杨小军自然不会在办公,在家十有八九。如何把杨小军叫出来,汤嘉莉为难。
